浪迹天涯的归旅
(原名:美丽的小提琴)
▼作者:子戈(左天鑫)
一个心里充满阳光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无论何种巨大的力量都击不垮,即使垮了,也要坚强地站起来。
第一章 骄子失宠
一辆从祖国大西北开来的列车,疲惫地喘着粗气,在荒漠的戈壁滩上缓缓地爬行着,当它穿过巴山蜀水最后一个山洞时凄厉地长啸一声:我回来了。
这是六十年代初,我们祖国这艘舰船,正在选择自己的航道驰向世界。微微颠跛的船上载着它所有的一切,包括象这列火车9号车辆里这些被命运一次又一次推到漩涡里的人,他们之中有处级干部、现役军人、大学生、中学生、城镇青年、公社社员,还有小偷。不必惊叹什么力量把他们纠集在一起,而在“流窜犯”这种太稚嫩的称谓下,还有形容憔悴的母亲和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
一位其貌不扬,但举止端庄的年轻人,深深地凝视着窗外,虽是二月天气了,却仍然很寒冷。他那单薄褴褛的衣衫和干瘪的挎包,展示着他的全部境遇。然而,脚下却横躺着一把跟随他多年,看起来伤痕累累的小提琴。
饥饿和疲惫没有征服他。他在沉思、在憧憬、在追求……他那沉深的琴声,诉说着他苦难的沧桑岁月。这青年便是陈子彦(化名)。
小陈出身在三台下新乡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他那被苦水泡胀的童年,生活的脉息,犹如这辆在昏暗的油灯下吱嗄作响的纺车上抽出的细如游丝的线纱。父亲的叮嘱,也如同这若时明时暗的灯光:“好好读书,将来谋个事做,找碗饭吃。”这种质朴的教育,虽然不那么闪光,的确是旧社会身处社会最底层的贫苦农民合情合理的要求。在自己下一代人身上寄托的微弱希冀。父亲的叮嘱,饥寒交迫的生活,使他和兄弟姊妹发奋攻书。小陈一上高小便成为全校学习成绩的佼佼者。可是在蒋家王朝覆没之前,货币贬值,物价飞涨,纺纱织布,常常亏本。全家生活陷入绝境,全靠借贷,亲戚周济,艰难度日。书,当然读不下去了。
一九五〇年元旦,三台解放了。小陈心里又重新燃起了读书的希望。缀学三年后,仍以优异成绩考入川北公立三台中学。可初中只读了一学期,土地尚未还家的农民,仍无能供自己的孩子上学。眼泪汪汪的小陈,捧着优异的成绩单,惜别了老师,再度缀学。
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开始了!小陈参加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斗争。“共产党,象大阳,照到哪儿哪儿亮”这句才学会的歌儿他整天挂在嘴上。每当那句“呼儿嗨哟!”从心底里迸发出来时,都有一种甜甜的陶醉。小陈感到自己在向太阳走去。这个读书谋生路的穷孩子,心中萌发了永远听党的话,永远跟党干革命的种子。小陈心中有一颗永不落的红太阳。
土改结束时,他拉着土改工作同志的衣角参加了革命。来到胡耀邦身边,川北行署所在地——南充,在《川北日报》社作译电员,后又任编辑。
这是他生命中闪耀着第一颗火花,敏锐的政治目光、马列主义理论水平、渊博的知识、扎实的写作功底,这些作编辑急待解决的问题摊在这个仅有一学期初中文化的小青年面前。但是困难难不住心里阳光的小陈,他知道,这是党对他的期待。童年养成的自尊心,加上他敏捷的文思,严谨的治学精神,弥补了他作编辑先天不足。他,终于拼了上去,一次又一次出色地完成了编辑和采访任务。
又一次生命征途中跃升。四川省行政建制的变革,他被派到泸州化工学院担任院刊编辑,这意味着什么?小陈十分清楚。于是他又开始提取生命中一切“多余”的时间,系统地学习教育理论、化工基础,还自修俄语。硝烟还未散尽,阵地就被他攻占了。他入了团,不久又向党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党为了给社会主义建设培养更多的高素质干部,号召在职干部报考大专院校。小陈正想成为一名文艺理论研究者,党的需要和个人的理想交融时。这个小青年身上产生了强大的爆发力。仅十五天复习,就以优异成绩考上四川大学中文系,比他初中同班同学还早一年进入大学。
在他结束了童年苦难之后,仅仅几步就跃上了生命的制高点,而且带着斑斓的色彩青春年少,才智过人,“三好学生”、优秀学生会干部、优美的男中音、蛙泳冠军、委婉动听的小提琴乐曲……他才华横溢,文思敏捷,特别是他在《西南文艺》发表的论文,赢得了川大师生的青睐。不过,他最突出的特点,或说是使他能放出这一圈又一圈斑斓色彩的能源,则是浑身沸着的满腔即点即燃的热血。
他的血液是这样溶成的,凡是党的号召都积极地响应,凡是党给的工作,无论再艰巨,都义无反顾地完成。小陈在“向科学进军”的召唤下,一头扎进浩瀚的书海里,奋力攀登知识的崇山峻岭,或据案苦读,或挥毫笔耕,饮智慧之琼浆、餐文华之芳蕊,吐珠玉之声,卷舒云之色。思想浪漫而充实,不知什么是忧愁,什么是烦恼;乐呵呵铺筑着五彩之路,美滋滋编织着成才之梦。“天上明霞似锦,心中好歌如潮”正当小陈等热血青年觉醒在新中国最幸福、最自豪第一代学生甜蜜的学校生活里时,老天翻了脸,于一九五七年放出了反右斗争这个魔恶,肆虐着中国大地。几十万无辜的学生、教师、名人、普通平民、机关干部……在从上到下的政治运动中遭遇了灭顶之灾,用他们脆弱的生命和惨烈的经历,为历史留下了一曲曲旷世悲歌。
这年春天,党中央决定在全国开展整风运动,清除党内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毛泽东主席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号召人们“不要怕向我们共产党人提出批评建议。”“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鼓励民主人士大胆地“放”。四月十日《人民日报》发表《继续放手,贯彻“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方针》接着在十三日、十七日、二十六日又连续发表号召“鸣放”的社论。在全国上下一片“放”的鼓噪声中,在各级党委的组织领导下,“大鸣大放”很快在全国卷起狂澜。只要翻开那时的报纸,每天大部分面版都是“鸣放”消息和著名人士的“鸣放”言论。
历史的漩涡很快把这位热血青年的火点燃了!时任川大学生会宣传部长的小陈,当然不可能置身于“鸣放”之外, 像参与历次政治运动一样,满腔的政治热情又一次高涨起来,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运动之中。正当川大“鸣放”高潮之际,四川省委宣传部长来川大看大字报,了解“鸣放”情况,小陈是陪同参观的学生会干部之一。结束时,他把小陈带到校党委办公室,对川大的“鸣放”作了指示,他说,川大的“鸣放”已发动起来,形势很好,但只涉及了党政工作中一些具体问题,对一些重大政策问题还“鸣放”不够,应该继续深入“鸣放”。于是,根据省委宣传部长的指示很快掀起了第二次“鸣放”高潮。为了带头,小陈也借用冯梦龙“三言”的书名为标题写了《敬世通言》、《醒世恒言》、《喻世明言》等大字报。对一些看不顺眼的时风世相发了些牢骚,作了些讽刺,语言不免尖刻,背后还有一种出出风头的顽童心理。骨子里压根儿就没一个不满的重大政策的细胞,小陈的基因里,无论用什么先进手段,也发现不了不满党的方针政策的因子。
可是,在五月下旬,这位宣传部长第二次来川大看大字报时,边看边对陪同他的小陈说,川大的“鸣放”在方向上有问题,应引起警惕,当时小陈完全不知道他说这话的背景是党中央对“鸣放”已改变初衷,正准备开展反击,幼稚地认为他的谈话与党中央的“鸣放”政策相抵触,和他上次来参观时的谈话也自相矛盾。于是毫无顾忌地写了一张犯上的大字报《质问X部长》这一无知之举,铸成小陈终身大错,成了小陈后来打成右派的铁证。
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一改过去喜欢“鸣放”的调子,发出了反右斗争的强烈信号。全国政治形势风云突变,“鸣放”偃旗息鼓,反右的呐喊响彻全国。像当初响应号召投入“鸣放”那样,小陈积极、勇敢地投入。八月三日,四川人民广播电台记者约小陈写了篇谈反右体会的文章,八月十日,这篇文章在川台广播。
历史,已经把小陈推到反右的风口浪尖,而且已经走到了悬崖边沿了。他却全然不知,还美滋滋地沉醉于像每次圆满完成党交给的任务之后的喜悦之中。
掸掉几个月来的政治风尘,无忧无虑地回到乡间休息,尽情享受故乡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的自然风光。他常和大、中、甚至小学同学一块爬山打球,弹琴唱歌,吟诗作画,戏水游弋,家乡的青少同学常常看他站在下新桥的石龙头上一跃而入水的姿势时,会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喝彩声,看见清沏的小河水中他那地道的蛙泳姿态个个赞口不绝。当他收到《四川日报》寄来的他给省委《X部长一封公开信》的稿酬时,这个时代的幸运儿又狂热地拿起小提琴,吐露了他心中按奈不住的喜悦。就在此时,爱神也象神话一般降临在身上。
在暑假返校的宝成线列车上,挤满了去成都的各地旅客,就连巷道上也难以移步。小陈见一位年轻的妈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大旅行包,在巷道上艰难地挤着,试图要寻一个座位。待她来到小陈身边时,小陈便很有礼貌地征得这个少妇的同意,把她行李放置好,将自己的座位让给她,少妇连连教小孩给叔叔行礼,说“谢谢!”
小陈好容易挤出巷道,在舆洗间立着。他绕有兴趣地望着窗外那飞驰而过的原野村落,白搭、小山和一排排高高的白杨……。
不一会儿,他觉得背后似乎有一种异常的香味暗暗地向他袭来。当她转过身来,他觉得自己好象身处蓬莱仙境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七仙女飘然降临在身边。双方的校徽解除了他们之间的戒备。她,鹅蛋的脸面,明亮的眸子,乌黑的长辫,高挑的身材,和善的笑容,浅浅的酒窝,她身着乳白色布拉格,扬溢着妩媚端庄、热情大方。小陈便主动与她攀谈起来。
“你是川医的吧?”优美的男中音,标准的普通话。
“你是川大的吧?”略微调皮地。
“听口音,您是三台人吧?”甜甜地。
“是的。”微微一怔,“我是下新乡人”。
“什么?!下新乡?”半信半疑“你是下新人?”
“是的,”我是下新人。认真的。
“什么下新人,怎么你我从未蒙面过?”
“呵,忘了告诉你,我是在南城小学读完小学,后又继续在城里读初中,高中,根本没回过下新老家了。”
“原来如此。”
他想不到命运会把这对本乡本土而素不相识的一对青年男女安排在这不到一平方米的火车舆洗间相会。他鼓起勇气,缓缓地伸过手,她正欲接受这只友好的手,突然,这只手又不见了……她直觉得心跳得十分厉害,长着睫毛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脚尖。
“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嘛!”十足的下新俚俗乡音。
她的脸红齐了脖子。她真没想到,故乡会有这样的书生。他谈吐文雅,气度非凡,心里好像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她觉得与他交谈,好像是知识的乳汁汩汩地流进她那稚嫩的心田。
美丽的晚霞,把蓉城车站打扮得更加美丽、壮观,下车的旅客,很有秩序地鱼贯而出。
从火车北站无论是到川大,还是到川医,都有十多里路,他们满可以乘公交车,却偏要步行。爱情的闸门冲开了!真是情长路短,掌灯时刻,他们已到川医,而她偏要坚持送小陈到川大。到了九眼桥,小陈觉得夜里让她只身一人返回川医,着实放心不下,又折回送她回川医……,他们醉了,锦江大桥到九眼桥不知往返了多少次。就这样,卿卿我我,不知说了多少甜话、蠢话。已经子夜两点了,他们才不得不在绵江宾馆依依惜别。
母亲的哺育,闪光的青春,事业上的成就,甜蜜的爱情,时代的骄子……,这一节足以让她做一个美香梦,可是,可是等待他的却是让他痛苦一生的噩梦!
第二天早上,一个可怕的声音把小陈从香梦中唤醒。他被叫到团支部,要他写检查,交待“鸣放”中的言论。刚过两天《川大学生会要把我们引向何方?》的大字报贴在宿舍大门口,大字报中点了三个学生会干部的名,小陈的名字也赫然在目。这时他如五雷轰顶,头晕目眩,眼前一片黑暗。凭直觉,他意识到这张大字报绝不是个人感情冲动所为,背后一定站着威严的组织。小陈断定,自己已被毛泽东所说的这场不是阴谋,而是阳谋的运动所套牢。不出所料,年级立即展开了对他的批判,不久又在全系进行批判。不容申辩,无须法律,不经审判,一顶象征褫夺公民权利、毁灭人格尊严的右派分子帽子稳稳当当戴在了头上。
这天晚上,小陈无法入睡,悄悄地溜到锦江堤上独自徘徊,静静地回想这几个月来他做的都是按党组织和上级领导的旨意和安排做的,而且还得到上级领导的充分肯定。媒体还发表了他的文章,而且还给了丰厚的稿酬。但没想到同是一篇文章,赞誉的墨迹未干就变成了罪状!怎么就变成了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铁证了呢?是党把一个只读了初中一学期的穷苦孩子培养成国家干部,又上了大学。共产党是穷苦人的救命恩人,无论怎样深挖索隐,上纲上线,也挖不出反党的思想和感情。越想越兴奋,他几乎踏碎了从川大校门到望江公园大门林荫道的所有石子。他坐在石阶上死劲地揉着脑袋,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冤枉,而这种委屈又无处可诉。组织已把自己当成敌人,好友也弃他而去。视他为魔鬼、瘟神,实际上他已过的是囚徒生活。他傻愣愣地望着远处忽闪忽闪的灯光。啊!这哪里是灯光,这不是女友小黄的秋波么?不!绝对不是!她的秋波向来就是充满魅力的。为什么此时会这么可怕,这么威严,充满敌意!完了!一切都完了,倒不如以死鸣冤,以死明志!他霍地站了起来,疾步奔到江边。正当他腾空跨栏跳江的瞬间,那摇醉了灯光的江面象是一面哈哈镜,把小陈的脸折映得十分可怕。“难道这就是我!”他的一只脚在空中定格了。那流淌的江水好象在责问:“你这懦夫!还不快回到人民中去!”
夜,是漫长的,他在摸索,在寻找回去的路。
人是群体性动物,不可能完全被孤立,需要交往是人的天性,任何人也难以禁止。同学之间、师生之间、亲友之间的正常交往可以划一条政治鸿沟加以隔开,但右派之间的交往却是无法切断。右派们常常被驱赶去做苦工,把右派从集体宿舍赶出来,让他们单独住在一块。这样,无形中就形成了一个右派社圈。无论本系外系、教师学生,只要是右派,彼此很快就熟悉起来。群体中有川大副校长谢文炳内教授、校党委委员马列主义教研室主任倪受僖教授、中文系主任张默生教授等。这个圈子成了右派们在严密天网下唯一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如果没有这个群体相伴,不知有好多志士仁人会窒息而死。
右派们许多活动不能参加,再加上后几年基本没有上课。时间成了右派们最大的财富,小陈好好地珍惜了它,利用了它。虽然被剥夺了公民应享受的种种自由,却剥夺不了思考和读书的自由。图书馆大门还向右派们敞开着,也未规定不准借书给右派。于是小陈就钻了这个空子,一头扎进书海,超脱尘嚣,与古今中外智者们倾心交谈,用智慧之泉水去浇灌干涸荒芜的心田。打成右派是祸,让小陈有充实的时间去读书,这应该是福。这苦难的两年读书的总量大大超过前两年,不仅读了大量文学名著,还系统读了西方哲学名著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记了一本又一本读书笔记。读书不仅减轻了心灵的痛苦,还充实了空虚的生活,也使灵魂得到了净化和升华,让心中充满了阳光,对世界、对人生有了崭新的理念,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内涵 极其丰富的精神世界。不再自暴自弃,不再惶惑,无论前途多么艰险,无论命运多么坎坷,他都会挺立起来,这个世界就永远属于我!这两年读书生活构建起的精神大厦,使他以后能战胜、能度过那二十年悲怆岁月,战胜数不清、道不完的艰难困苦和屈辱人生的强大力量。
第二章 西域劫数
一九五九年秋,大学毕业了。虽然没有毕业证,没有纪念章,没有毕业合影,没有同学聚会,没有临别赠言……,同学们有的他都无权拥有,属于他的,只有一顶给他带来九九八十一难的右派分子紧箍帽子,好在党组织从他历史上没查出任何反党的表现,除了给他保留了学籍,留校继续读书,而且还给了他分配权。小陈深深感到,党虽然错怪了他,但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关心着他,使他少有怨恚,看到一点希望,悄悄擦干了眼泪,背负着沉甸甸的包袱,带着枷锁被流放到祖国荒凉的大西北。
小陈先安排到新疆自治区教育厅工作,但很快又安排在新疆教育学院编写论文、“教学大钢”,同时负责筹建图书馆工作,外加基建。这时,爱神第二只箭,又射中了他。
西藏的歌、新疆的舞。工余或假日,当地人都会寻求自己的乐趣。远离家乡的小陈,举目无亲。再加上他的政治色彩,根本不可能与他人寻欢作乐,只有用他心爱的小提琴倾诉他心中的抑郁和追求。
每当黄昏,学院操场最僻静的一角,常常飘零作阵阵扣人心弦的小提琴声。这声音,飘逸着他深深的思绪;倾诉着他平生的失意。弦弦低沉、声声忧郁,充满了无限哀怨之情。这声音时而婉如对对黄莺儿在花间柳絮婉转啼唱,流畅明快,优美动听,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无限热爱,无限向往;这声音时而繁弦急奏,声音明亮,好象银瓶乍破,琼浆迸发,如天兵齐降,金戈铁马,驰骋沙场,英勇搏击,激死拼杀,撼山动地的势气,表达了为祖国献身的雄心壮志!
小陈沉醉了。全然不知近处一位姑娘伫立树后倾心听他弹奏。其实,姑娘并不是只欣赏他高超的弹琴技艺,而是被他优美的乐曲所吸引、所感动。大有“同是天涯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她那水汪汪的眼神,表达出她对乐曲每一个音符的理解和冲动。
开初,她手里总是握着一本大书,佯装用功,实则听琴。后来,那琴弦把她越勾越近。她静静地,全神贯注地听他倾诉内心丰富的灿烂的、美好的、悲怆的世界。
“啊!”姑娘听见琴弦断了不竟失声叫了起来,小陈抬眼一看,才是一位妙龄姑娘。想不到这僻静的一角,竟还有这样一位年轻姑娘在听他的琴。这时,他才愰愰忽忽地记起,在他弹琴的时候,总象有一个影子在陪伴着他。此人好生面熟,似曾相识,但记忆的长河中,怎么难以搜索出来……啊!她不是意大利画家笔下的蒙娜丽莎吗?不看不象,越看越象,年轻人对异性本能的反应,使他在落难之后再一次燃起了激情。他注视着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他向她点头、微笑,算是对她“啊!”的报答。啊!这位画家笔下的美女,竟是我唯一的知音,姑娘嫣然一笑,默默地走开了。
这一笑,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又重新摆到面前,要尽快作出选择。他意识到,自己深深地爱上这位姑娘了。易寻万珠宝,难觅知音人。在远离天府之国的大西北,有这样一位懂他的姑娘实在难得!从此,凡有可能,他便借助小提琴美妙的乐曲向她弹(谈)琴(情);她也不再是听琴了,而是在用她那双充满魅力的眼睛无声地倾吐对他的爱。
爱她吧,可一想起自己的身份,就像是唐僧给他的紧箍咒,叫人头痛难忍、绝望、伤心……,难道成了“右派”,这爱的权利也被夺了吗?不!绝不是这样!她可以不爱我,但我不能不爱她!
音乐、使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俩的心是联在一起的,既然上帝都把我们这样安排了,那大胆的求爱吧。
她是一位苏州姑娘,书香门第,高中毕业后,命运把她抛到这儿作了一名图书管理员。这姑娘,既不象大学同学那样有才气、娇气,又不同于农家高中女生特有的质朴、大方,用什么方式表白心迹更为确切呢?小陈把种种方案优选后,决定在还她书的时候,在书中夹上一首小诗:“雪丘山巅僚绕着峨眉的云雾,寒山寺的晨钟,和着文殊院的暮鼓,兰色的苏州河,拥抱着涪江的流水,蓉城的爱情啊,献给了遥远的姑苏。”
他们约会了!可是好景不长,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他们如此谨慎,如何神密,机关还是被泄漏了。小陈被上司狠狠地训斥了一通。他那里知道,新疆之大,中国之广,仍然是一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更何况右派这样的阶级敌人,还有什么谈婚论嫁的自由。
厄运一次又一次地降临在头上,原来自己深爱的姑娘,上司早已垂涎三尺了。这个卑鄙的小人,竟将小陈发配到远离乌鲁木齐的边陲小城——塔城,去一所中学工作。
塔城距乌市千里之遥,紧靠中苏边境,晚上可看见苏联那边的灯光。这里是多民族聚居的地方,有维吾尔族,啥萨克族,蒙古族,达斡尔族,回族,俄罗斯族等。城里有三所中学,其中两所是民族中学,小陈所在的塔城三中是一所汉族中学,校长是一位和善的长者。对小陈倒还客气,生活待遇与其他教师一视同仁,教师也很友好,看不见异样的脸色,跟教育厅比,判若两个世界。
可好景不长,没过三个月,精简下放运动发展到这个边陲中学,领导要求每个教师都要写申请书,表决心,小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递了申请书。不到半月,学校宣布他的申请已被光荣批准,而且是唯一的被批准的人。感谢校长这位好心人的良苦用心,他怕直接点名下放,会使这位苦难小青年感到难堪,才搞了个人人写申请的庄严过场。其实他心里明白是违心地要他下放。
小陈并不觉得这个结果意外,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只要头上有这顶帽子,什么不幸都可能随时降临,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所幸的是,教导主任是位好心地善良的老大姐,积极为小陈张罗下放地点。她爱人是塔城县委书记兼十月公社党委书记, 她说就到她爱人那个公社去,日后也好有个照顾,而且那里还有自治区科委几个下放汉族干部,可以住在一起做伴。自打成右派以来,这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关心他的人。老大姐的关爱,大大缓解了他被抛弃的孤独感,他振作精神,用发给他的最后一笔三个月工资,买了几十本农业科技书籍,决心弃文务农,在广阔的田野上去重写自己的青春,让生命迎接更惊心动魄的考验。
小陈被安排到生产队长家居住。主人是哈萨克族,夫妇俩加上一个小女孩,三口之家。男主人彪悍直爽,女主人文静温柔,性格迥异,但相处甚欢。他们待小陈如亲人,照顾有加,劳动安排拔草等轻松活,能干多少算多少,伙食不是牛奶煮面条,就是炖羊肉,比在单位强多了,不到一月,便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当小陈告诉他是右派时,他问什么是右派?小陈就打比方说:“右派分子就是你们这里从前的‘巴依’(哈语‘地主’),” 他笑了,摇摇头:“不,你不是,你不是。”在这个憨厚纯朴的哈萨克人面前,语言显得多么苍白,习惯用政治概念图解世界的人怎么也无法理解表现在平民百姓身上那博大的胸怀。
小陈在他家吃住,不好意思白吃白住,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就是劳作之余帮助他们带带小孩。孩子只有一岁多,正呀呀学语,小陈用汉语教她叫“爸爸”、“妈妈”、“叔叔”。哭闹时为她拉拉小提琴,这孩子具有哈萨克人特有的音乐禀赋,只要听到琴声就不哭了。孩子也很亲近小陈,收工回来,老远就向他扑来,抱着小陈“叔叔”、“叔叔”叫个不停。在这远离故乡、亲人的边塞山村,在受够世人白眼的屈辱之后,这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人间至情温暖了小陈那颗冷冰凉的心,改变了小陈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偏执态度,相信人性的火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会熄灭。
一九六一年春天,塔城地区爆发了震惊中外的边民外逃苏联的“伊(犁)塔(城)事件”。
四月的边疆,风和日丽,冰雪解冻,大地复苏,草原吐绿。草原一遍宁静。一天,村子里突然热闹起来,三五成群的陌生人骑着马这家站站,那家停停,好象在商量什么,去了一拨来一拨,小陈好奇地问相好的年轻人,他们说明天一早要回老家了,到苏联去。他说,父辈原是苏联人,是三十年代苏联搞集体农庄时逃到新疆来的。傍晚,房东告诉小陈,公社开会宣布明日一早集体越境到苏联去,问小陈去不去。小陈感到太突然、太重大了,沉思良久,无言以对。主人大概明白了小陈的意思,便去屋里取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十多张十元币,说:“这钱在那边用不上,就给你吧。”小陈推辞不过,听他说得在理,就收下了。小陈也拿出了在乌鲁木齐工作时买的一件灯芯绒茄克衫,脱下身上的毛衣毛裤、皮鞋,尽其所有全部送给他,以表达主人夫妻俩对他的兄弟情谊。晚上他们收拾行装,通宵未睡。此刻小陈在炕上辗转反侧,彻夜不眠,何去何从,难下决断。
半夜里,村子里喧闹起来,鸡鸣犬吠,牛哞马嘶。人们呼儿唤女,扶老携幼,车轮转动,首尾相接,庞大的车队浩浩荡荡开出村子,像归去的游子,像出征的战士,走得那么匆忙,去得那么从容,没有一丝眷恋,没有半点戚容,这大概是游牧民族特有的豪爽天性吧。
村子里走光了,仅剩下几个汉族下放人员,大家在一起商议去留,多数人主张去,小陈却主张去边界看看再说。几人套了一辆马车,尾随而去。由于人多、车多,到了边界公路口,各路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像蜗牛一样缓缓披行,马声、车声、骂人声、小孩哭声此起彼落。这景象只在过去描写战争的影片里见到过,平时只要一个钟头就可到达的边界路口的路程,竟整整走了一天,下午五点才到达边界。
小陈一干人跟随车队进入了铁丝网,高大的苏联军官、威严地虎视着人群,不时用马鞭指指点点,大声呵斥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有军人来给饿了一天的逃亡者分发黑面包。有个汉族小伙子不识好歹,拼命往里挤,站在旁边维持秩序的军官扬手就是几皮鞭,抽得小伙子抱头钻进人群。那军官趾高气扬,怒目圆瞪,挥鞭打人如打牲口的神态,深深刺痛了小陈的自尊心,老大哥的形象在他心中顿时一落千丈。此时此景,使他真正懂得了对异国军人如此欺负自己的同胞时,会不由自主地忘却宿怨,认同自己的民族,顿时脑海里浮现出“万里长城,滔滔长江、黄河,巍巍昆仑、雄伟壮丽的天安门,鲜艳的五星红旗,勤劳勇敢的人民……”,此时,“祖国”这个词儿不再是抽象的了,变得可知可感,变得如此亲切,这时若要他再向异国土地迈出一步,两脚变得如此沉重,毫无悬念,回去!回到母亲怀抱中去!
村民走了,空荡荡的村落阒寂无声。牛羊满山跑,鸡鹅遍地飞,门窗空开,院落狼藕,一派劫后景象。百多号人的生产队只剩下几个汉族下放干部。他们把满山遍野的牛羊赶进圈里,把失去主人的鸡鹅全部养起来,把保管室里一袋袋小麦搬到住所,直到装满一间小屋为止。过着没有政府、没有组织、没有干部的自由而宝贵的日子。
半月后 ,新疆建设兵团农七师才进驻这个生产队,重新有了政府、队长、社会组织,生活回到从前。新队长不但没有批评他们搬粮食、关鸡鹅、宰羊羔等行为,反而表扬他们立场坚定,没有外逃,而且保护了集体财产不受损失,公社觉得他们几个下放人员不愧干部出身,应有所照顾,下令把他们搬出这边远山区,迁到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坝区阿西尔公社所在地。这里汉族居民多,其中不少是来自内地的“盲流”人员。人际交往日益扩大和频繁,结了不少天南海北的朋友,日子不再像原来那样寂寞。剩下来的三位下放人员组成了单身小家庭,三人却是音乐爱好者,老广(东)会弹三弦,老鲁(山东)会吹笛子,小陈会拉小提琴,管弦弹拨三乐皆俱,组成一支小乐队。闲时在家吹奏自娱,维族家有婚嫁喜庆,常请他们去助兴。渐渐小有名气,足迹遍及四里八乡。维吾尔、哈萨克的婚礼都很隆重,一家办喜事,全村都放假,男女老少全参加。喝酒、唱歌跳舞、叼羊是三大必不可少的节目,从凌晨狂欢到深夜,方尽兴而散,他们的三人乐队当然也是盛情邀请,全程参与,在一家维吾尔人的婚礼上,一次难忘的邂逅,彻底改变了小陈的生活轨迹。
狂欢的人群伴着小乐队的音乐节奏婆娑起舞,奔放柔婉的维吾尔舞姿令人如痴如醉。跳舞的人群中,有一位姑娘舞姿婀娜,外貌独特,引人注目。高挑的身材,深褐的长发,清澈的大眼,隆隆的鼻梁,白皙的肤色,兼有黄白人种的特征。乐曲终止,舞会暂停,在不可抗拒的引力下,小陈主动走近她,请她唱首歌,小陈为她伴奏。她大方地笑了笑,爽快地应道:我唱《丽达之歌》,会拉吗?这是印度电影《流浪者》的插曲,在五十年代的大学校园与《拉兹之歌》一起成为流赞歌,不仅会拉,而且会唱。她柔声唱了起来:“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爱……”小陈凝神屏气跟她伴奏。令人惊奇的是,她不是用汉语,而是用《流浪者》电影里的原声印度语唱的。她嗓音甜美,表情丰富,唱得凄婉动人,小陈拉得很投入,思绪完全被歌词的意境所同化,引起强烈共鸣。
曲终歌尽,他们谁也不说话,似乎都在体味某种特殊的韵致。良久,小陈开口问她,怎么会用印度语唱歌,她娓娓谈起自己的身世。她父亲早年是印度华侨,在孟买经商,母亲是英印混血儿。她出生在孟买,十岁时送回山东奶奶家,一直在国内上学。一九五七年在东北师大历史系读书时遭遇与小陈相同的命运,毕业后在一所县城中学教书,一年前又同小陈一样被精简,跑到新疆找工作,结果一无所获,流落到这里,寄住在一个孤老婆婆家里。相似的经历,相似的命运,一下子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婚宴上她和小陈并排而坐,平时不喝酒的小陈,打破惯例,一杯又一杯,开怀大饮。她怕小陈喝醉,劝小陈节制,沉醉于狂热中的小陈,哪里肯听,终于喝得酩酊大醉,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醉酒。
从那以后,他们来往甚密,感情上多了一份牵挂,生活上多了一人呵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是双双出现在各处的婚礼歌舞场所,就是并肩踱步在朝花月夕的溪畔林边。命运之神把他们随意抛掷在这个蛮荒之地,在经历了许许多多心灵和肉体的折磨事,在爱已枯萎、麻木,几近灭绝的时候,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走到一起,爱的希翼和被爱的渴望,相互融合产生一种膨胀的合力,紧紧地把他们凝聚成再也分不开的整体,为他们苦涩晦暗的生命天空抹上了一道亮丽的色彩。
他们小心翼翼地构筑着自己的爱巢,生怕有什么灾难会突然降临头上。这种担忧不是多余的,此前他已有过两次爱的偶遇,结果都毁于他那罪恶的种性。不管怎么祈求神灵的护佑,意料不到的晴天霹雳还是降临了。
那天傍晚,小陈到她住处去,走到窗外,听见室内有男人的声音,推门一看,一个面容憔悴,戴着眼镜的中年人坐在床边正和她说话。她起身平静地向小陈介绍,这是从东北来的老乡,到这里来看望她。见她有客人,小陈便告辞回家了。第二天清晨,小陈刚起床,她就急匆匆地跑来找他,神情焦急而难过,说有重要事情要告诉他。他们在屋后的苹果林里坐下,她嗫叶面嚅道:“我不该瞒你,昨晚你见到的那个人是我丈夫……”,听到这里,小陈脑子里“轰”的一声,不觉天旋地转,其震惊的程度绝不亚于听到宣布他是右派的情景。划为右派是他政治生命的彻底毁灭,她有丈夫则是他感情世界的全面崩溃。她劝他冷静一点,听她把话说完,慢慢地让小陈知道,她是大学毕业时结的婚,丈夫在沈阳某银行工作,也是右派,为了她,把工作也丢了。天哪,你为什么残酷地捉弄人,硬把三个命运同样悲惨的负罪生灵阴差阳错地拉扯到一起,导演出这场撕心裂肺的人伦悲剧。
小陈陷入了不可自拔的两难境地,感情和理智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感情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理智要他作出明智选择。她丈夫的命运已经够惨了,能忍心夺走他妻子,把他推向绝境吗?对她,小陈更生不出怨恨,她是真心爱他的,而且爱得火爆,甚至疯狂。她瞒着他,无非是担心惊破他的玫瑰梦,再回到现实的火焰山。能够多厮守一天就厮守一天,能多给一份慰藉就多给一分慰藉,献出她的一切来抚平他的创伤。这不是爱的背叛,而是爱的神圣。小陈决心不伤害她们夫妻中任何一人,要摆脱眼前这尴尬处境的唯一选择就是立即从这里消失,把爱留在永恒的记忆中。
三天之后,没有给她留下片言只语,小陈孓然一身,悄悄离开了塔城这伤心之地,痛苦地结束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之旅。至于走后会给她留下怎样的伤痛,这恐怕是一个等到地老天荒也解不开的死结。
离开阿西尔时,身上揣着变卖被褥衣物的一百二十元钱, 一把陪伴他一生的小提琴,几本旅途消磨时光的古典诗文,以及穿在身上的衣服,这便是他参加工作以来全部家当。徒步走到塔城,因没有出行证明,只在公园露天舞台上蓝天当被,硬地为席,露宿一夜。第二天听说伊犁可找到工作。可是在伊犁跑了十几家单位,都被赶了出来。在伊犁,白天冷眼呵斥,晚上餐风露宿,受饥挨冻,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下去了,决定去乌鲁木齐,到南疆去闯荡。
流浪生活虽只有几天,但他已染上几分“流”气,擦干眼泪,封存感情,四海为家,浪迹天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愁和忧,眼前有什么路就走什么路,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
汽车在石河子市停车吃饭,旅客们都涌向食店卖牌子的窗口买牌子,小陈也挤了进去,掏出钱包买好牌子,顺手把钱包放回口袋,吃完饭师傅喊旅客上车,他掏包取车票,不禁大吃一惊,钱包没有了。他的全部财产百多元钱、车票,还有那位伤心人的玉照,统统不翼而飞。小陈向司机说明情况,他还算通情达理,让小陈上了车,没把他丢在石河子。
到了乌鲁木齐已是晚上,身无半文。市里有川大的老同学本可以求助,但看看自己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有什么脸去见他们呢?咬咬牙,还是自己救自己吧。当晚饿了一顿,在车站候车室挨到天明,饥肠辘辘,饿得头闷眼花,得想办法找饭吃。看看身边有什么可变卖的,小提琴是命根子,书不值几文钱,摸摸身上一件毛衣、一件背心,一件肮脏的卡其布衣服外衣。毛背心是心上人织的,饿死也不能卖,外衣没人要,能变钱的只有那件毛衣,好在这时已是五月,也冻不死人了。于是手拿毛衣,在车站见人就问:“买不买毛衣,买不买毛衣?”一连问了十几个人都摇头,这时他才来了个脑筋急转弯:车站都是旅客,出门人买毛衣干嘛?看来必须找本地人,而且最好是老太婆,他们心软,对落难人有同情心。走出车站,在一个摆香烟摊的老妈面前站住,向她诉说了他的遭遇。她听说小陈一天一夜没吃饭了,便善心大发,花二十元买了毛衣。现在二十元钱不值一提,但在那里相当于小陈在职时半个多月工资。
千恩万谢告别了老大妈,在一个卖烤馍的小摊上买一个馍,边走边吃。这时,从后面有人拍小陈肩膀,回头一看,是个陌生人,他拽着小陈的手臂令他跟他走,小陈满以为是抢匪,拼命挣扎,大声呼救。接着又上来两个人把他架住,不由分说挟持到车站后面一平房前停下,面前却是车站派出所。原来公安人员从小陈在车站卖毛衣那一刻起就跟踪他,现在是把他当“盲流”抓起来了。
小陈被关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又没有窗子的黑屋子里,屋角放着尿桶,溢出来的屎尿遍地流淌,臭气熏天。地下连一根稻草也没有,不要说睡觉,就是蹲也蹲不下去。大家只有呆呆地站着,垂着头,你靠着我,我靠着他,一秒一秒地挨到天明。
两天两夜,小陈只吃了一个馍,饿得两眼直冒金星,腰也伸不直。此时见一位老乡在偷偷从棉袄缝里掏花生米吃,小陈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羞耻,伸手向他索要,他大方地给了他一把,并暗示他要掩着嘴吃,千万别被管理人员发现。好不容易等到午饭钟响了,“盲流”们拔地而起,一窝蜂飞步奔向伙房,排成长队领饭。一个馒头、一碗菜汤,这就是午餐。小陈怕几口吃完后看见别人还会流口水,就把馒头掰成指头大小的小块,放进嘴里让它慢慢溶解成液体,再咽进肚里。这是小陈一生中吃得最慢、吃得最香、最不解饿的一顿饭。
原来,这样对待“盲流”,是用“饥饿疗法”来示戒。每天三两粮,一点儿白菜帮子,三餐改成两餐,饿得你七劳五伤。其用意有三,迫使你交待出自己的来龙去脉,便于早点送你回家;二是让你知道收容所不是招待所,怕挨饿就别当“盲流”;三是那时本来国家粮食紧张,居民每天才半斤口粮。
知道此情,小陈迫不及待地向管理人员交待了自己的家乡地名,要求遣返回乡,以脱离苦海。怕他们再次送回塔城,小陈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及新疆的一切经历,编造了来新疆找工作的鬼话。出乎意料,他们仍把小陈泡在收容所。几天后,实在不堪其饿,便拉起了无论怎样穷困潦倒也不忍丢弃的小提琴,以此驱赶饿鬼,碰巧伙食管理员从门口经过,听见琴声,出于好奇,便问小陈是那里人,听口音他是四川人。小陈并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开口使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一听,乐了,要小陈中午开饭时到伙房去一下。中午小陈遵命走进伙房,他叫小陈就在里面吃饭,不要出来。这一顿是小陈离开塔城后吃的第一顿饱饭,有了饱饭吃,对于遣返已不那么迫切,你要把陈老爷泡多久你就泡多久!
收容所人满为患,过了半月之久,小陈被赶上了满载遣返“盲流”专列。倒也乐得免费回家乡。回味过去的日子,旅途中美丽的小提琴又如泣如诉地把人们从梦幻中唤醒。他们一个个都全神贯注,洗耳恭听这悲而不伤,凄而不惨,感人肺腑,引人入胜的琴声。婴儿转动着机灵的眼睛,亲深沉地凝视着,仿佛在思考什么,小陈饶有风趣地注视着婴儿那稚嫩的小脸。旅客们亳无倦意。有的,为之动容,有的,情不自禁地挪动着脚步。这节车厢,渐渐集聚不少同情者,也招来了落难中的知音人。
一位身材修长,浓眉大眼的姑娘,早已伫立在他身旁。她没有惊动他,她那双如同一弘清沏湖水一样深邃的大眼珠,随着琴声而转动。
琴声,由明快而低沉,由低沉而激扬,由激扬而奔放。那坎坷不平,人生道路,使人叹息不已,那沉重地打击,使人怜悯惋惜。那叱咤风云的气概,那报效国家的凌云壮志,把所有的听众都振奋起来!那发自肺俯的掌声,倒叫小陈腼腆地放下了琴弓。感激的目光,赞美的眼神,同情的泪水,心疼的眸子……都传了过来。象一股暖流,在小陈魁梧的体内流淌着……
姑娘勇敢地和他攀谈,小陈很有礼貌地回答她。
绵阳站快到了,姑娘就要和他分手了。姑娘涨红着脸,含蓄地向他表达了爱慕之情,并慷慨解囊相助,知音邂逅,话长路短“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同林鸟就这样离了。
回到家乡,在很短时间内,小陈便收到姑娘三封求爱信。从来信得知,姑娘还是一位高干的掌上明珠,可小陈想,以自己现在这种境况,除了一颗皇天可鉴的心还能属于这位首长的千斤之外,还能给予她什么?小陈不得不委婉地谢绝了姑娘。
美丽的小提琴,伴随着九号车厢里的苦难人群渡过难熬的十五个日日夜夜,回到了家乡,小陈将奏出他新的乐章。
第三章 家乡炼狱
“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远方归来的游子,对家乡的水、家乡的人本应有种亲切的滋味,可是,小陈是“负罪”归来,接受“劳动改造”的不幸者,这家乡水的滋味,就难以言状了。刚一踏上故土,小陈的心不禁悲凉起来。山村已不是几年前的山村了,天气阴沉,一片萧索。几年前起伏的翠微变成了光秃秃的小丘,歪歪斜斜的农舍,在微风中抖索……故乡的人,变得如此陌生,好象乡亲们早以知道,小陈不是“衣锦还乡”而是朝廷钦犯。小陈似乎觉得前后左右,一双双利剑般的眼睛都向他射来,有的甚至指指点点。其实许许多多古铜色的饱经风霜的脸上,那炯炯有神 的目光,还是那么和善,那么亲切,那么信任,那么忧虑……
父亲本来佝偻的身躯更加矮了一截,明显的弯腰驼背了。本来就沉默寡言的老人,显得更加纳木了。那脸上满是艰难生活所雕刻的皱纹,微微地抽动了几下,昏浊眼睛噙着一腔泪花。他没想到儿子会这个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从前英俊帅气的儿子如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满身腥臊,嘴唇微微颤抖几下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从此,这穷乡僻壤又多了一个劳动力,多了一位有着满腹经伦、才华横溢、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多了一位有理想有抱负的热血青年,可悲的是,小陈还不是只能当着牛一样,顶烈日、冒风雨,战酷暑,受饥寒,日日从事着面朝黄土背朝天“弯弯犁头水牯牛” 的原始劳动!
在共和国那段被扭曲的历史里,小陈从参加工作起,就立志把自己聪明才智献给人民,可多少象小陈这样的时代宠儿,一代热血青年本能的想为国家的发展敬言献策,但这样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他永远记着新疆的教训。小陈当初刚在教育厅上班就下放到农村劳动,十月返回单位后,恰逢单位开展反对浪费,厉行节约的运动,要求职工写大字报揭露相关的铺张浪费,他那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的“恶习”难改,便胡诌了一张《近水楼台先得月》,历数机关后勤工作的诸多弊端。这是所有大字报中最具爆炸力的一枚炸弹,观者甚众,反应强烈。未几,贯彻中央“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干校停力,精简人员,小陈便是首当其冲。被逐出教育厅。行前人事科长对小陈训话:“你不思悔改,乱说乱动,不宜在机关工作。以后到任何地方都要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检点行事,痛改前非。”小陈这才明白,科长说的“乱说乱动”定是指那张大字报,在自己的档案里又会增加一页新罪证,唉!咎由自取,予复何怨,走就走吧。
遭遇了这次不幸的打击,小陈终于明白了,政治,或正直、热情,对他来说是奢望,敢对社会、或他人,说三道四,那只能是罪上加罪。目睹家乡的贫穷、落后,原本想用他所学的知识来改变这落后的面貌,这只能是梦!真是欲干不能,欲罢不忍!等待他干的,只能是最脏、最累、最重、最苦的活儿。轻松的活儿,或稍带技术的活儿或叫“把关”的活儿,这位“阶级敌人”是不能沾边的,这叫“劳动管制”!
但是,明珠无论放到哪儿,都会熠熠闪光。无论是队长、社员,乃至三岁毛孩,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而且干得比人们想像的还好,完成得更加完美。戒备的目光渐渐没有了,童叟妇嬬,干部群众,都愿意与他共事。小陈牢记言话不多,特别是关于时政的事,人际之事,从不开口。关于农活、学习生活、做人的话,句句在理,句句甜人的心。人们自觉地关心他、理解他,读懂了他,信任他,照顾他,他在家乡的沃土终于站住了脚,扎下了根。
夏末冬初,正是农村轧棉花的高峰期。队里仅有的一台轧花机日夜不停地转动着。轧花机是利用小河或溪沟流水作动力的。轧花机就安装在极为原始的稻草窝棚里。晚上蚊虫叮咬,莹火似的灯光忽闪忽闪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一不小心就会轧断手指。那呼 呼的北风吹得窝棚嘎吱嘎吱地响,时刻都可能倒塌。一人守机轧花,常常顾不上吃饭、睡觉,又冷又饿、劳累危险。这差事,谁也不愿干,自然小陈便无条件地接了此任。
小陈把整个心思都用在轧花机上。他很快摸透了轧花机的性能,而且还学会了维修、保养。不仅提高了效率,赢得了不少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小陈服务热情周到。无论白天夜晚,刮风下雨,都随叫随到。宁肯让自己苦一点,也要让农民早上回家。往年,仅队里的棉花就要一个多月才能轧完,现在不到20天便轧完了。因此,方园几十里的农民都络绎不绝地光顾。队里的收入猛增,但他得到的却是值8分钱一天的主要劳动报酬。
公社新禾堰水利工程工地的伙食老是难办好,换了一茬又一茬人都不行。这担子,谁承担呢?民工连长和民工都一致请小陈出任“团长”兼伙夫。小陈二话没说高兴地接受了任务。上任后,他精打细算,节约用材,增收节支,珍惜每一根柴禾,每一颗粮食,少花钱多办事,办好事。十分注意清洁卫生,增加、变换膳食花色品种,讲究营养搭配,所有账目公开,依理依规,执行财经制度,日清月结,账目公开,让民工们吃得饱,吃得香,吃得省,民工们吃饱了肚子,干活更有劲了,工程明显加快了。
一天“四清”工作队的人来工地检查,听汇报说小陈管伙食管得不错。当他听说小陈是老右时,此人便翻脸把连长训斥了一顿,毫无阶级斗争观念,竟敢叫阶级敌人管民工的伙食。万一他放一把毒药,这上百号人就不完了吗?当场撤了小陈的职务。
小陈的受苦受累绞尽脑汁为民工把伙食办好得不到公正待遇,反受职此侮辱,真是欲哭无泪。
上级领导为了提高农民的基本素质,村里办起了夜校。可是夜校只有一个女教师,而且水平又太低,远远不能适应和满足学员的要求。于是小陈又被派上用场,请他来作义务教员。能干点与文化紧密相关的工作,能把自己所学的知识献给父老乡亲,虽然没有任何报酬,再苦再累也在所不惜。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小陈十分兴奋,面对文盲、半文盲的学员,用不了那么高深的知识,更用不着讲阿Q为什么要在挨打时还叫“儿子老子”,更不用讲“朱丽叶怎样爱上罗密欧”的故事,但是,渊博的知识,雄厚的文学功底,能使他高屋建瓴,居高临下,常常把高深的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中抽象的理论讲得通俗易懂,为农民喜闻乐见,把常见的自然现象与社会现象讲得有深度、有广度,又富于故事性,哲理性,饶有趣味。学员们听得津津有味,深受学员欢迎,他们从中深受启迪,深受教育,受益非浅。
小陈为了寓教于乐,不光教识字课、文化课,还抽时间教音体美知识。美丽的小提琴又派上了用场,夜校开办时,一首《社员都是向阳花》打开局面,夜校人满为患,入学率一直居高不下,以后每当琴声一响,山沟里大爹大妈、姑娘小伙不一会就把学校围得水泄不通。很快村上又成立演出队。小陈自然集编剧、导演、伴奏、化妆于一身了,小小文艺演出队很快在公社小有名气。主动请他们去为当地民众演出,夜校也先后评为乡、区、县的先进学校。可是站在领奖台上的,不是这位含莘菇苦的耕耘者,他知道,或许永远与受奖无缘,但他仍能分享其乐。没有人追究他传播封、资、修就是大幸了。每当听到陈老师亲热呼声,每当他听到金灿灿的稻海里的歌声,每当他听到白云中摘棉姑娘银铃般的笑声,小陈也醉了,这奖励比什么都珍贵,这便是对他的心血、劳动、所有付出的最高奖赏。
在农村整整十五年的坎坷岁月中,他饱受人间冷暖,但他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没有失望。他心里阳光,精神饱满,生活充实,仿佛有使不完的劲,用不完的力。
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是如何用双手养活自己,奉养老爸,让他欢度晚年。找工作吗无望,只有种地。为了每天能挣更多的劳动报酬,他听说主要劳动者,每天可挣十分(十分才一角五分钱,才能分到一斤粮)。何为主要劳动,即青壮年中能挑百十来斤,能干许多带技术性的活的农民才叫主要劳动,其他(主要是妇女、未成年人、体弱者)叫附带劳动。为了挣十分,小陈得首先学会挑担。挑担是山区农民的基本功,就象少林寺和尚练功是双手提水开始一样。无论抛粮下种,栽秧打谷,施肥、抗旱、收割、送公粮,及至家务活,无处不用肩挑,挑不起百八十斤就不能叫“主要劳动”。
回家第一天参加劳动便是挑水上山淋玉米。挑担并不陌生,但现在不同了,挑上百来斤粪水,还要爬行一两里山路,每上升一步都气喘吁吁,随着趟数增多,肩膀越来越疼,步子越来越沉,汗水淋漓如雨。他索性脱掉上衣,赤膊上阵,任烈日炙烤,毕竟是苦水中泡大的人,一天终于挨下来。但到了晚上睡觉时,肩膀肿痛难忍,背上皮肤全变成了水泡,火辣辣如针刺一般,全身象散了架似的动弹不得。咬牙熬过这一天,日子一久,挑担已是家常便饭,算不了什么,终于练就了一双能承担任何生活重担的铁肩。
一九六四年冬天。小陈被派去修水渠工地劳动。小陈一心想挣高工分,主动要求去抬麻条石。这是小陈第一次干这活,以为有劲就行,其实不然。四人抬一条重约千斤的条石,决非易事,必须起落一致,步伐一致,用力一致,既要个人过硬肩力,又要整体配合,怎样套绳,怎样用力,怎样跨步,怎样喊号子都有讲究,稍有不慎,就会伤人。好在小陈已有挑担的基本功,再经同伴指点,自己悉心体会,抬上两趟就会了,但是压在肩上的是两三百斤,石头一压上肩,小腿就不住颤抖,腰也伸不直,这时只有靠集体喊号子来壮胆、运气,把憋在胸中的能量全部释放出来,转化为向前跨步的动力。为了把喊号子的作用发挥到极致,小陈别出心裁,把一些节奏感强的歌曲如《大路歌》、《解放军进行曲》等编排到号子中去,把对重量的注意力转移到对音乐的体验上去,通过释放和转移的心理效应,肩上的重负和心中的苦况都大大减轻了,抬石头不再是不可逾越的生命极限。
要成为庄稼汉中的“好把式”,有权威的“老农”,必须学会农业劳动所有重活、粗活、细活,特别技术性的活都得学会。职称才能从“主要劳动”升格为“老农”,栽秧打谷,抛粮下种,犁牛打耙,观测天象,把握种抢收时节。有了“老农”身份,地位也高了。队长也得尊重一点。有了“老农”身份,就可以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每天只需手拿鞭儿,跟在牛屁股后面,或给牛充老子,或慢悠悠地吟诵自己的风花雪月,耕播自己的喜怒哀乐。
老农说,“养儿不学艺,担断撮箕系”,光会干农活没有手艺,仍难以养活老婆孩子。一遇要花钱的事,光靠卖点粮食、家禽,如杯水车薪,怎么过日子呢?不久凭借他大学生的智力和刻苦学习的精神,他把破烂箩筐等农具家具,边拆边摸索,练就了竹编手艺。什么簸箕、箩筐、竹席、晒簟、撮箕都会编。他编织的农具、家具成为抢手热门货,为队里挣得一笔可观的收入。缓解了家中许多燃眉之急。还能给孩子买回上学的书籍、纸张、笔墨,老婆的针头麻线、小儿的油炸麻花、棒棒糖……逗得孩子哈哈笑。
一九六五年,小陈已过而立之年,父亲的哀叹、岁月的流逝,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应该享有人间天伦之乐了。
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贫困的空壳家庭迫使小陈不得不寻求精神寄托和生活伴侣。好心人为他物色过两个对象,都因不是她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她而告吹。最后还是在夜校里认识的一位姑娘引起他的注意。她和小陈同在一个生产队,每晚夜校下课都陪小陈一道回家,渐渐亲近起来。平时小陈见她干活很能干,手脚麻利,凡是计件活儿,她比一般妇女都干得快,因而挣的工分多,身体也十分健壮,不怕吃苦,敢和男劳力一起挑粪水、送公粮。性格也很泼辣,是典型的“川辣子”,谁要无礼于她,会骂你狗血淋头。她家是贫农,在那个年代,没有人敢欺负她。更重要的是她脑子里没有僵化的政治标签,不嫌弃他是右派,有了这几件,小陈认定她就是心中的黑牡丹。
一天晚上,大队放坝坝电影《白毛女》,小陈约她去看,白毛女的悲惨遭遇看得她不停地抹眼泪,没想到一个识字不多的农村姑娘感情世界还如此丰富。回家路上,小陈轻轻地唱起大春想喜儿那段插曲,她不禁紧紧地抓住小陈的手,小陈心中有了底,趁感情热线接通的瞬间,向她表白了爱意,她腼腆的接受了。不久,大哥为小陈作媒,向她父母提亲,未遭拒绝,她哥哥是民办教师,坚决反对。但妹妹态度坚决,又得到父母的支持,哥哥的反对无效。为这件事小陈婚后若干年都不肯跟她哥来往。一九六五年七月一日是党的生日,他俩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的生活没有文人小说里写的那么浪漫和甜蜜。经过岁月的涤荡,小陈的感情已洗尽浮华,只剩下农民居家过日子那份沉实,正好与妻子那纯朴的感情表达方式相融洽,共同演绎着苦难年月那段质朴无华而又感人肺腑的乡村恋曲。
在日常生活里,总是她吃稀,他吃干,他吃鸡,她喝汤,他吃鲜,她吃陈,嘘寒问暖友举案齐眉。每当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时,她总能从外边弄几把青碗豆、青胡豆,加点自留地里的牛皮菜凑合着过几天,而作为丈夫却没有这种本事。“文革”期间,小陈每次挨批斗回来,她不是用眼泪来诠释他的悲哀,而是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煮给他吃,狠心地把要变成钱的鸡杀了给他补身子。如果私下听见有人骂小陈是右派,她会挽起袖子跟别人厮打。人前人后,从未因丈夫是右派而觉得矮人一等,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从不低下她那高贵的头,和小陈的怯懦形成强烈反差。就是这样一个朴实、坚强、泼辣的女性与小陈这个十恶不赦的背时鬼携手,并肩走过那段长达十五年的风风雨雨。
由于小陈的农民夜校,成绩斐然,颇有名气。“四清”那年,公社办农业中学,拟找小陈去当教师。这事不知怎么被“四清”工作队知道了。对小陈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一个大学生怎么会跑回来当农民,于是找小陈谈话,小陈怕惹出麻烦,他坦率地亮出了他右派帽子。这位读书不多,思想僵化的中年人,听了小陈的直白,如同五雷轰顶,吓出一身冷汗,险些用了阶级敌人,不用说,当农中教师的事泡汤了。
小陈的右派故事很快成了乡里的头号新闻,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人物。“五类分子”应享受的各种非人待遇,他当然不能例外。但苍天有眼,人间自有真情在,小陈做梦也不敢想的好事有时也会落到他的头上。比如,村团支部开展各种活动就常常请这个早就被开除团籍的非团员参加,教他们唱唱歌,写个快板,花鼓词,排导文艺节目、演出伴奏等等。这些场合,小伙子、大姑娘、大妈、大嫂,见了小陈总是老师长、老师短地喊得亲亲热热,对小陈很有礼貌,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文革初,还没殃及“五类分子”,小陈所在村的团支部率先组织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们根本不在乎小陈是右派,请他当了宣传队的辅导员,排了《沙家滨》、《智取威虎山》等样板戏和一些小歌舞,这是全公社唯一能排大戏的宣传队。先在本村各生产队巡回演出,接着又被公社指派到各村演出,后来又被邻近几个公社请去演出,最后调去县上参加汇演。参予这些活动,虽然挣不到工分,年终分配要减少收入,但不会降低体力的过度透支,缓解心灵的桎梏,转移对自己不幸命运的关注,忘却现实的严酷,在麻木中苟全性命于乱世。
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后,小陈的日子变得严峻起来,一次又一次戴高帽、挂黑牌,游村游街示众挨批斗。第一次游街批斗回来,心里很难过,觉得面子扫尽,吃不下饭,妻子见他垂头丧气,中午特别炒了一盘鸡蛋,边往他碗里夹菜边劝慰说:“你看公社党委书记都陪你站在一起挨斗,你有啥想不开嘛!”她这一简单的类比推理,胜过他读万卷书。从此小陈便把多年来都折磨不掉的自尊心当做精神枷锁彻底砸碎,以超然物外的心情视游街批斗为少儿游戏。视角一变,心境大变,它果真变成了游戏。不信且看:
批斗他的那些造反派大小头目,不少是他搞宣传队时结识的小青年,不要看他们坐在台上对他声色俱厉,强调夺理,无情批判,煞有介式,铁面无私,但在背后却帮了他不少忙。比如游街示众时,给别人戴的高帽子,里面都装有荆棘,很刺肉,给他的高帽里面装的却是稻草,又如明天如果要挨斗,当晚会有人来给他报信,教他应对办法。游街时他们会派专人来揪他,要他主动把头后仰,他们揪头发,扭胳膊只是做做样子。再有,批斗会开始,台上喊“把右派分子XXX揪出来示众”时,要他主动跑快点,自己跑上台,不要被他们揪住,可免受“坐喷气式”之苦(坐喷气式是文革中整人的一种方式,其作法是两人在后拽住被揪斗者的胳膊,用力向后扭,象喷气式飞机的双翼,一手拽住被揪斗者的头发用力向前揌,象飞机的头,使被斗者的头和手臂形成强烈的反向张力,产生撕裂般的疼痛)。还有一次,公社造反派头头计划晚上开批斗会,打人的柴块准备了一大堆,专门收拾几个他们认为最坏的人,小陈也被列入黑名单(可能是他们认为小陈在宣传队时跟某个女知青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根本是无稽之谈),他们派一个知青来抓他,这位知青与小陈相识,走到半路就回去交差,说他不在家,使他躲过了这一劫。事后这位知青告诉小陈,那晚挨斗的人没有一个不被打得死去活来。小陈在“文革”中虽然精神上受到残酷的折磨,但还未遭受多少皮肉之苦,这不得不感谢他那些年轻的朋友们。
超然一点看,“文革”千真万确是一声疯狂的游戏,只不过与一般游戏结局不同的是:它是以整整一代热血青年的灵魂迷失与荒废为沉重代价而载入史册。
第四章 吕去律回
吕去律回草木知,千年铁树吐新枝。
春风化雨乾坤朗,策马飞奔赋好诗。
一九七八年五月六日。
正是莺飞草长,布谷催耕的时节。
清晨,生产队长派小陈这个好把式去耙栽秧田,限定他在上午耙好一块两亩左右的水田,说是下午要插秧。他岂敢怠慢,草草吃了几口饭就赶着牛、扛上铁耙,挽起裤脚,跳下水田忙碌起来。耙栽秧田是水稻种植过程中一项很费力的细活,技术活,要耙好一块栽秧田起码要横耙竖耙,耙上六遍才能达到土平泥绒的要求。一个上午要耙好两亩田已经超出了正常工作量的一倍。牛喘着粗气,在小陈的吆喝鞭打下不停蹄地赶超时间。
太阳快当顶的时候已耙完四遍,小陈正在奋力压住耙杆,把一堆高出水面的泥土往低处推,因推泥太多,纤绳不堪重负,“嘣”的一声断了,牛尾巴一甩,正打在小陈脸上,甩了一脸一身的泥浆,小陈气急败坏地对牛大骂起来。这时,突然听见身后田埂上一个女人的声音:“老陈——,老陈——”,小陈的名字前面从来没人加上“老”字,所以不知她在叫谁,没有理会,仍埋头结绳“陈子彦——同志”。听得出“同志”一词是迟疑了一下才补上去的。回头一看,原来是公社妇女主任,驻村干部在叫他。他好生纳闷:这么多年,无论是男女老少,非和他谈话不可时,都是直呼其名,今天为何一个公社行政干部会直呼他名字还破天荒地加一个“同志”,而且那语气已没有往日那样所势凌人,那样严厉和鄙夷。边纳闷,边听听她继续说:“你快把牛下了,到生产队保管室(平时集会场所)开社员大会 。”小陈更吃惊了,这些年来,只有批“富、反、坏、右”五类分子训话才会叫他参加,这里是社员大会的神圣殿堂,他还从来没有享受过登堂入室的殊荣。惊疑之余,预到他的命运可能会发生某些变化,这变化,也许从这声“同志”开始吧!
匆匆下了牛,赤着脚,带着满身泥浆,赶到保管室,室内早已坐满了社员。小陈蹑脚跨进门槛,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惴惴不安地坐下。公社妇女主任宣布大会开始,接着郑重宣布:“根据中央文件精神,公社党委决定,摘掉陈子彦同志右派分子帽子。”听见“摘掉”二字,小陈如逢大赦,心跳不已,赶忙站起来向社员们弯腰点头,感激涕零。为了这二个字,小陈用青春血泪奋斗了整整二十年,它标志着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人生炼狱的结束,宣告他一生中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一个不容于世的孤魂野鬼终于获得一张重返人间的门票。伸出双手,分明已触摸到还略带冬日余寒的料峭春天。
小陈自由了!套在他脖子上长达21年之久的政治枷锁,精神桎梏砸碎了!21年的屈辱生活终于结束了!长达15年的家乡炼狱满刑了,颠倒的历史又全都颠倒过来了!他疑虑,至今还在台上的领导会谅解他这个当年四川大学的头面右派吗?
这一切的一切,不是梦,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他那硕大无朋的泪珠,象断了线的珍珠,一个劲地滚了下来,他一时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当主任要他谈点什么时,他顾不得农村干部群众是否懂得,便即席吟诗一首:
披星戴月二旬载,身世浮沉志未衰。
云开雾散朝阳出,皎首丹心向未来。
后来,子彦同志的档案从新疆转回来,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同志告诉他,档案里明明白白记载着一九六一年摘掉他右派帖子的决定,但是这个决定没有通知他当时所在单位,更没通知他本人。这顶右派帽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戴了整整21年!一九七九年子彦又收到川大党委改正错判他右派的通知,到这时,21年的冤屈终于彻底昭雪了!春天啊,春天,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啊!
在这段时间里,子彦想了许多许多问题。首先想到党不愧是伟大的母亲。她曾经错怪了她的孩子,但就在含冤负重的日子里,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她在凝视中略带冷峻的目光在注视着他。党仍然在他心中。她时刻在呼唤着他,鞭策着他。现在,党在医治自己的创伤的同时,也在医治她儿女身上和心灵的创伤。这和一位慈爱的母亲心肠有何异呢?其次,他想到要正确对待个人所受的委屈。自己所遭遇的不白之冤,那是特定的历史原因造成,不能责怪党,同时也不能只看到失去的一面,还应看到得到的一面。虽然个人行动受到限制,但后两年所读的书比头两年多得多。对人生、对社会的认知和体验,对个人意识的磨炼,对祖国、对人民的忠心的考验上收获了许多许多。这对他后半生工作和学习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新生活中、工作中、新的战斗中起了决定性作用。他没有时间回味过去,没有心思唉声叹气,他挺胸昂头,面向未来,高歌猛进!
子彦上午平反,下午就重新安排工作。他接受了上级的安排,做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从事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
一个长期忍饥挨饿的人,一下子得到如此丰盛的美味佳肴,怎不能痛痛快快地吃过够呢?他把得到的工作视如生命,拼命工作,心里才痛快,这是幸福,是享受。多少年来,他没有为党为人民大胆施展自己才华、抱负的权利。只有长期被剥夺工作权利的人才会体验得到工作的兴奋和喜悦之情。
是的,子彦从教以来,他以教为荣,以教为乐,他说:“要象华罗庚同志那样,为了祖国,为了科学和教育,倒也要倒在讲台上。活,也要活在人民心坎里。”一九八二年,因过度劳累,病倒住院。可他人在医院,心在学校。他怎能丢下两个高中毕业班学生,心安理得地躺在病床上呢?病情稍的好转,拔掉针头,回到学校。
他,没有节假日。当了校长后,仍然任两个高三的语文课。这在中国教育史上,也未成有过这样日日夜夜超负荷运转的校长。
他身为一校之长,从未特殊,还是那样坚韧、那样宽厚,那样平和。他只讲奉献,不图回报。住院期间,全家五口人就靠他那57元的微薄工资维护全家生活。尽管这样,当他得知国家发行国库券时,作为校长首先要带头为国家排忧解难。他动员还在农村的妻子把一条大肥猪卖了,一文不留,全部买了国库券。
他,身分变了,收入多了,社会地位高了,荣誉多了,待遇好了,可他平常人的一心一点没变,他淡薄名利,不屑灯红酒绿,无论是参加省、市、县教育行政组织的学术研讨会,参观访问,外地考察学习,或是到风景名胜疗养,或到沪杭度假,无论在风景如画的西湖,还是在十里洋场的南京路上,每当看见那对对情侣亲热的情景,子彦更加思念自己的妻子,他跑遍大大小小的商店,好容易才给自己妻子挑选到适合她穿的衣服。尽管他的工资收入十分微薄,妻儿农转非后,还是将全家接到学校,永不嫌弃这糟糠之妻。
万安中学,这是一所偏僻而特殊的学校,这里交通闭塞,地处弹丸小镇,师生所需一切生活用品食材都得到区镇去运回。说她特殊是因为他年轻而又古老。年轻,她创办于一九五六年,说她古老,校舍是清末川中实业家陈氏开办的裨农丝厂厂房改造的。办学以来,未曾有大的修整。十年浩劫后,更是千疮百孔,处处伤痕累累,满目凄凉。这样的办学条件,是很难成为对外有吸引力,对内产生凝聚力的学校。
随着市场经济的运行,人才流动的洪流不可阻挡。万安中学教职员工流动十分严重。一天早上,几个教师被外地车接走。一时间,学校几乎处理瘫痪状态。此间,新疆教育厅来函请他回去工作,他那些在大专院校任职的同学也纷纷发来邀请函,省内外一些在文学报刊杂志社从事编辑的同事也邀他弃教从文。凡是要要求他去的单位都开出了优厚条件,除了他本人的政治、经济、社会地位可观外,还愿解决妻儿农转非并安排工作。身处困境中的陈校长,身陷家境如此拮据的状况,他离开万安中学到国内条件好的单位工作无可非议。几位教师不辞而别后一时谣言四起,陈校长要走了,大学要接他去工作了!学生们纷纷来挽留他,留下来的教师也登上门来求他别走,你如果走了,我们无法留下了。子彦对他们说,我不会走,更不会无组织地流动,他清醒地意识到,他现在所处在的环境中的位置和份量。外地需要他,万安中学更需要他!他不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能舍穷趋富,见利忘义!
子彦留下了!人们把这事与当年伊犁事件中的他联系起来,美称他为“真正的炎黄子孙”。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子彦虽然已年过半百了,但他不仅把万安中学管得井井有条,而且在语文教学中大胆改革不断创新。在教学实践中,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导、读、议、写”的教学模式,初步形成 了“内容严谨,教法灵活”的教学风格。他虽是一校之长,但他待人谦虚、谨慎;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办事公正,公开、民主、廉洁、奉公,素有“内阁总理大臣”之美誉。他崇高美德广为称赞,他那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党的动人故事广为流传。因而,受到党和人民爱戴,他是三台县第五届、第六届人民代表、政协委员,省、县、市优秀教师。他多次在市、县干部、教师会上作先进事迹报告,他对党的深厚感情,对祖国的忠心不二,在困境中仍保持良好的心态,乐观对待困境中的一切人世冷暖,他心中充满阳光,向往未来,他永远是胜利者!
尾 声
微风吹得长青藤微微地抖动,几声清脆的鸟叫,把子彦从香甜的睡梦中唤醒。不一会,我们可看到这位身着练功服,神采奕奕的白发老者,出现在古城墙上。他面向东山寺,迎着冉冉升起的红日,开始了坚持数十年的晨练。在朝晖中,他那优美娴熟的太极拳身影显得格外矫健、优美;这与东山、涪水、古塔、古城楼、新民居构成了梓州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优美动听的《梓州晨曲》的小提琴声在清新、明净的古城上空,久久地回荡、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