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芳草寻常物 解用都为绝妙词
——《在母语的屋檐下》序
□王充闾
彭 程
著名散文家彭程的新作《在母语的屋檐下》日前由线装书局出版发行。该书共400页,收录了作者数十篇散文佳作,涉及到颇为丰富的主题:感悟亲情,叩问生死;沉浸于大自然和艺术时的欣悦和迷醉,置身于现实人生中的清醒和旷达;有对于独特卓异的灵魂的会意和心仪,也有关于母语、文化和传统的深邃思考。其中作为书名的散文《在母语的屋檐下》在《光明日报》刊出后,反响热烈,被广为转发及收入多种散文选本,并成为2016年天津高考语文试题。
该书由王充闾作序,正如他在《序言》中所写的那样,彭程的散文具有平中见奇的特点,这得益于他擅长以有限的个体生命体验,感应、揭示无限的存在;透过日常生活状态挖掘灵魂深处的奥秘;在狭小空间里拓展无穷的遐思;将传统心理纳入开放的视野;在娓娓话桑麻中寄予深沉的蕴涵。作品平中见奇,体现了真情与睿智、诗性与哲思的充分而又浑然的交融。
彭程先生为上世纪90年代崭露头角的新散文作家群的重要成员,一向备受文学界的关注。作为忘年交,我们相知相重近二十年了。他的几部散文作品,特别是《急管繁弦》,获赠之后,我曾认真赏读,受益良多。
《在母语的屋檐下》中所描写的大都是凡人细事,从文章的题目就可看出:《招手》《对坐》《返乡记》《父母的房间》、《身边的人们》《童年乡野》《行走京城》《大树上的叶子》《在生长松茸的地方》《远处的墓碑》《瞬间的收藏》……正是这些一般人漫不经心的人情、物事,到了作家的笔下,便都成了说来动心动容、想去难舍难忘的妙绪奇文,正所谓:“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
彭程的散文具有平中见奇的特点。这得力于他擅长以有限的个体生命体验,感应、揭示无限的存在;透过日常生活状态挖掘灵魂深处的奥秘;在狭小空间里拓展无穷的遐想;将传统心理纳入开放的视野;在昵昵儿女语、娓娓话桑麻中寄寓深沉的蕴涵。其动人之处,充溢着真情与睿智、诗性与哲思。
作为心志的感格、精神的外射,散文创作是作家自我意识不断觉醒的产物。散文的写作,应是审美主体与客体、灵魂与自然交融互汇,客观世界不断人化与人的精神不断物化这样一个能量交换的过程。
美国哲学家苏珊·朗格说,艺术表现的是人类的情感本质。这种情感本质,必然是人类深层意识的外现,是个体生命对客观世界的深刻领会与感悟。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与张扬,对于生存与死亡的省察与思考,乃是文明人心智发展的一个永恒主题。
在散文《远处的墓碑》中,作家从他岳父的骨灰盒和大理石墓碑上获得对死亡的感知。瞬间,那个仿佛不真实的远处,变得清晰、真切,如在眼前。他情感细腻地揣度逝者的在天之灵,当不会感到孤寂清冷:“他的岳母、我们称呼为老奶奶的外婆的骨殖,就葬在旁边。他们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年,关系胜似亲生母子。”而且,每年很多时日,家人都会前来看望。只是,悲痛将随着时光推移逐渐减弱,而缅怀、追忆会在心中年复一年地叠加。那些前来祭奠的亲人也会一天天地变老;并将从某一天开始,有的便不再前来,于是,队伍中又加入了逝者未曾谋面的新人。“看来,任何人的一生,其实都在向着某一个墓碑所在之处,移动脚步;或者说,从他一出生,就注定了会抵达的地方。”天涯化咫尺,只在一瞬间,这样便氤氲了诗思。“一个人应该在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成为诗人。”因为“诗歌是语言的闪电……引发这道闪电,需要一些特别的机缘和触媒。而因为绾结了生与死这个人生最大的话题,墓地显然是一个诗与思、情与理合适的催化之地”。
散文《对坐》,写他与父母处于“伸手可触的距离,他们的面容清晰地收入我的眼帘之中:密密的皱纹,深色的老人斑,越来越浑浊的眼球。他们缓缓地起身,缓缓地坐下,一连串的慢镜头。母亲这两天肺里又有炎症了,呼吸中间或夹带了几声咳嗽。我心里泛起一阵微微的隐痛。近两年来,这种感觉时常会来叩击。眼前两张苍老松弛的脸庞,当年也曾经是神采奕奕,笑声朗朗。在并不遥远的十多年前,也是思维敏捷,充满活力。而如今,这一切都已然悄悄遁入了记忆的角落。我明白,横亘在今与昔巨大反差之间的,是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垒砌起来的时光之墙。这样,经常盘踞在心头的便是担心,直至做过一个这样的梦:“也是这样地与父母坐在一起,在聊着什么。忽然间,他们坐着的沙发连同后面的墙壁,开始缓缓地向后移动,渐行渐远。我大声呼叫,他们也手忙脚乱地叫喊和招手。但无济于事,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看不到了。”
醒来之后,仍然惊魂不定。如果有一天父母离去,那“对我们而言,也就撤去了一种生命的支撑,割断了一条连接这个世界的牢固的纽带,我们内心深处会有一处被抽空的感觉,存在的根据也会变得恍惚可疑”。看来,就生命的有限性而言,“来日无多”是确定无疑的。由此想到,每番相聚,都弥足珍贵。所以,一定要尽量多地过来陪伴年迈的双亲坐坐——莫待无时想有时。
与这种灼灼真情相对应,是对于现实社会交往情态的深入体察。《身边的人们》,写的是同事、同学、同乡。日常生活中,除了家人,应以同事间的接触为最多。
“要想了解一个人的优长和局限,知晓真实的人性,同事也是最好的观察对象和解剖标本。”
“如果细心审视单位、公司等小天地中的人际关系,其间种种心思机巧,不乏波谲云诡,诸如合纵连横、围魏救赵、远交近攻等等更多运用于国家之间的交往谋略,在此似乎也很能够获得印证。”
看来,在这赤裸裸的现实主义的地盘,人际关系是天然地排斥诗性的。比较起来,倒是以非目的性为其本质特点的同学关系,显得单纯得多。“那种生命中最年轻的时光,属于诗的浪漫、梦的多彩的时光,同社会规则不曾发生纠葛的时光,大家在一个共同的时空里。”“一起成长,一起梦想,一起犯傻,也许彼此冒犯,但互相不以为忤。”“那种感情,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对生命中的那段最美好时光的怀恋。同学是那一种生活的人格化存在,负载了那段日子里的记忆。”
文本中诸般细致入微地揭橥世故人情的灵明与睿智,使人产生一种展读钱锺书、张爱玲小说时的快感。
彭程思维活跃,观察细致,感觉敏锐,长于思辨。散文创作中,注重对自身情感、心灵世界的深层开掘,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注,对现实世界和国民心理的深刻剖析;摒弃那种平面的线型的艺术观念和说明性意义的传达。即便是面对一处自然山水,或者赏玩几幅画作,他也能溶进一己的人文情思,提出独到的见解。梵高的画,观赏者多着眼于艺术,而他却说:“当你凝视时,某种寒冷感会从画面中沁出来,直逼你的灵魂深处,让你不由得打个寒噤。”
对于艺术家来说,创作中情感的投入程度,是有一个安全范围的,超过这个限度,每每意味着伤害的逼近。因而如何在生活和艺术、理性和激情之间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感,便成为一个尖锐的课题。梵高的“感情状态和受其驱使的行为,总是在相互对立的两极之间摇摆,而中间大段的相对安全的地带,对于他来说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最猛烈地燃烧自己,直到彻底毁灭,对他来讲是一种宿命。将感情控制在理性可以驾驭的程度,这不是他能够做到的”。
彭程散文以高质量熠耀文坛,绝非出于偶然。
对于文学创作,他悬鹄甚高,保持极其严肃认真的态度,本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和朝圣般的虔诚,视“率尔操觚”为对文学的亵渎。渴望深刻,注重对哲思与诗性的开掘,成了他藏于心底的深层意识与自觉追求。他带有强烈的针对性,痛切地指出:在文学的诸种样式中,散文堪称最为自由的文体。然而,过多的自由,难免导致自觉迷失。
“人是需要界限的。界限的缺失会令心魂无所附着,进而带来精神的涣散和放纵。当前的散文写作中,存在着太多的对自由的滥用。”
这里存在一个智性话语的艺术转换和哲思与诗性的互汇交融问题。彭程由于重视体验、开悟,长于联想、生发,从中构建起一座沟通的桥梁。
对于散文作家,文学语言是登上神圣的文学殿堂的身份证。彭程对于语言极度重视,分外讲究。他语藏丰富,既深得汉语简练、严整、富于表现力的真谛,又娴熟于西方文学语言的通脱、幽默、活泼。
“就是那一道道投射向生活的光束,有着繁复摇曳的色谱和波长。在一种语言中浸润得深入长久,才有资格进入它的内部,感知它的种种微妙和玄奥,那些羽毛上的光色一样的波动,青瓷上的釉彩一般的韵味。在一种语言中沉浸得足够久了,自然就会了解其精妙。有如窖藏老酒,被时光层层堆叠,然后醇香。瓜熟蒂落,风生水起,到了一定的时候,语言中的神秘和魅惑,次第显影。”这段有关语言文字的自白,形象传神地映现出作家本人的语言风貌。
宛如一棵枝叶扶疏的大树,语言深深扎根在民族文化传统的土壤里。彭程特殊关注在民族传统、外来文化和市场经济全方位开放、并存的状态下,如何坚守与发挥母语文字固有优势的问题,就此,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文章,最后大声疾呼:“爱我们的母语吧。像珍爱恋人一样呵护它,像珍惜钻石一样擦亮它,让它更好地诉说我们的悲欢,表达我们的向往。”而且,赫然以《在母语的屋檐下》为散文集命名,良有以也。也正是出于“对母语的热爱、虔敬和信仰”,抵御西方文化中心话语的他者侵蚀和商业大潮的冲刷,他在创作实践中,使散文作品植根于文化传统,既坚持精神价值,存在不为时尚所左右的定力,又能与时俱进,具备精神观念与艺术理念的现代性乃至前卫性;取材是传统的,而言说语境、言说方式是现代的,经过作家现代思维的过滤,生发出特殊的魅力。
(本文作者为著名散文家,首届鲁迅文学奖得主,曾任中共辽宁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出版有《春宽梦窄》、《沧桑无语》等散文集多种。)
《中国国门时报》